江擇安擰著眉，看看手機上的照片，又看看江渺，反覆了幾次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沈聲問：“你給我看這些是什麽意思？想讓我看看你還跟他勾搭在一起，來跟我示威嗎？”

江渺輕輕搖搖頭：“這是江焱發給我的。”

江擇安又是一愕。

這感覺太熟悉了，上次，江渺生日那天，不也是看了江焱手機上拍的照片他才勃然大怒？

江渺說：“他找了私家偵探跟蹤我們，偷拍了不少照片，這只是其中一部分。”

江擇安覺得這一瞬間的信息太多，他已經不再年輕的頭腦有點轉不過來了。

“他想做什麽？”江擇安茫然地問。

他以為江渺會給他一個答案，但江渺臉上浮現出跟他一樣茫然的表情：“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要針對我，那這些照片他最應該給的人，是你啊。”

楞了楞，江擇安立刻明白了江渺的意思，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他不是不知道包艷琳母子倆有什麽小算盤，可他一直覺得那不是什麽大事，有時候還隱隱覺得這樣互相競爭的關系也許更能激發出兩個兒子的血性，他的事業需要這樣一個繼承人。

當然，也不否認他從這種競爭中獲取到的，身為父親和當家人的那份強烈的存在和滿足感。

然而現在，他感到了擔心。

上一次，江焱用偷拍到的照片，成功地讓他和江渺大吵一架，之後幾個月都不再聯系。而這次，江焱甚至找了私家偵探，這兄弟倆，有這麽大的仇恨嗎？

江擇安陰著臉，盯著江渺的眼睛：“他發給你，你會不知道他想做什麽？”

江渺看看他，垂下視線，顯出幾分遲疑：“我……也只能是猜測。”

“說說看。”

“他……”江渺咬了咬唇，“他這麽關心我跟我男朋友……”

江擇安別了下頭，顯然“男朋友”這個詞讓他相當的不適。

“……的私生活，”江渺無視他的反感，堅持著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男朋友有什麽想法。”

江擇安愕然地瞪著他，臉色越發難看，他猛地在書桌上拍了一掌，茶杯都震得跳了跳，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江擇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

江渺的眼神閃了閃，像是被江擇安的怒氣嚇到了，但他仍然讓自己保持住了鎮定，盡量平靜地說：“我回來，就是想把這個情況讓你知道，希望你能讓江焱收斂點，不要來打擾我們。”

江擇安的手在書桌上握成拳，嘴唇在發顫，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以為江渺這次回來是向他妥協，向他求和，向他認錯的。

可是江渺向他拋出一個他完全沒想過的信息，像是拋出一顆雷，炸得他心神震蕩，無法接受。

這怎麽可能？

一個兒子喜歡男人，難道另一個兒子也是同性戀？

怎麽可能！這也會遺傳？他江家的基因出了什麽問題？

江擇安近60年的人生裏頭一次遭受到如此沈重的打擊，腦子裏一片昏蒙，完全無法思考。

半晌後，江擇安緊握的拳一松，一直繃緊的肩也垮了下去，就像有什麽突然抽走了他的力氣，他無力地朝江渺擺擺手：“你走吧。”

就這麽一會兒，看上去，他仿佛又老了十歲。

江渺心中有幾分不忍，他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機，似乎還有話想說。

但江擇安轉動轉椅，側過身子不再看他，嘴上還是說：“這事情，我會想想。”

江渺站著沒動。

江擇安再次擺了擺手：“你先走吧，走吧。”

江渺微微欠了欠身，像是跟江擇安道別，他把手機揣回兜裏，轉身離開。

出了書房，江渺轉過彎下樓梯，他低著頭，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下面傳來，停下一看，是一臉焦急之色的江焱。

江渺停下的地方正是樓梯拐角，江焱幾步跑上樓梯擋在他面前。

“你回來做什麽？你答應我的事還沒做你居然敢跑回來？”江焱怒氣沖沖地說。

江渺往樓下看了一眼，包艷琳果然沒有出門購物，此刻正站在下面氣憤地看著他，保姆不知道去哪兒了。

江渺微微朝後讓了半步，坦然地看著江焱說：“我只是把你拍的那些東西拿給江總看。”

江焱一楞：“你給他看幹什麽？你跟他說什麽了？”

江渺慢慢地說：“我只是告訴他，我懷疑你對我男朋友有一些想法。”

江焱楞了楞，接著臉上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江渺這話說得太有歧義。

一些想法？他是有想法，他想向設計院揭發駱遇川gay的身份，可是經江渺這麽一說，卻好像是，他對駱遇川有了什麽不可言說的企圖。

江焱內心一片慌亂加震怒，江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陰險了？是他離家這一年多突然學會耍手段，還是一直隱藏得好自己沒有看透？

一時間哪裏想得透這麽多問題，江焱只能由著本能怒吼道：“你瞎說什麽？我他媽又不是同性戀！”

“江焱！”包艷琳在樓下喊了一聲，高跟鞋的腳步聲也朝樓梯這邊走來，似乎是擔心兒子吃虧，想上來幫忙。

江渺卻笑了，平靜又帶點嘲諷的笑，看得江焱眼皮直跳。

他吼道：“你笑什麽笑！”

他覺得腦子裏像炸開了一鍋油，什麽都顧不上想，撲上去就揪住了江渺的衣領，力道太猛，把江渺撲得往後連退幾步抵在了墻上。

“我問你笑什麽？！”江焱還在怒吼。

江渺卻依然那樣笑著，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你覺得，分辨誰是同性戀，江總是相信你的眼光，還是我的？”

江焱楞了楞，亂哄哄的腦子裏飛快地把江渺這句話來來回回想了幾遍，一陣惡寒爬上他的後背，頭皮都像在發麻。

“我不是……”他無措地吶吶道。

“江焱！”包艷琳上了樓梯，正著急地往上走。

“江焱！”江擇安的怒吼聲從樓上傳來，他站在二樓的轉角欄桿處，狠狠地瞪著江焱，“你在做什麽？！”

江焱腦子都蒙了。

眼下的場景太詭異。他揪著江渺的衣領把他頂在墻上，江渺垂著手一副任他欺負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就像當初他故意激怒江渺給他設套時的翻版。

江焱心虛地看著江擇安：“爸……”

“給我滾上來！”江擇安吼了一句，轉身就氣沖沖回了書房。

江焱楞楞地站著，直到感覺到江渺抓著他的手，一點點把他扯開。

“聽到沒有！”書房裏又傳出江擇安的咆嘯。

江焱顧不上再看江渺，趕緊往樓上跑，腳下一絆，差點摔倒。

包艷琳剛好跑上來，心疼地喊了聲“小心”，江焱卻像沒聽到，在樓梯扶手上抓了一把，不等站穩就三步並兩步的跨上樓梯，趕緊走進書房，背影看上去很是倉皇。

包艷琳轉頭怒視江渺，江渺撫平被江焱扯亂的衣領，淡然地看著她。

樓上傳來“砰”一下摔門聲，包艷琳再顧不得江渺，也趕緊跑上樓去。

江渺站了一會兒，慢慢走下樓梯。

走出別墅，江渺擡頭看了看天，緩慢地長舒一口氣。

他的心情沒有他想象中的輕松。

他想，他和江焱的名字不知江擇安是出於什麽心理取的，水火不容大概就是他們最後的關系，他和江焱註定做不了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弟。

他們各自往對方捅了最狠的一刀，看起來像是打了個平手，但其實細想，誰也不是贏家。

這件事，江渺知道自己做得不太善良，可看到江焱發蒙驚慌的眼神，他又必須承認心底那終於解氣的感覺真好。

換作以前的他肯定做不出這樣的舉動來，然而現在他也並不在乎江擇安他們會怎麽看他了。

江焱以後再不敢拿這些照片來生事，這就夠了。

就像當初駱遇川獨自回家出櫃面對一家人的責難攻擊一樣，他也要為駱遇川把這些威脅消弭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看看時間，江渺打車去了醫院，熟門熟路地轉去住院部，到了呼吸科病區。

病房裏卻沒見到人，江渺裏外找了一圈，正好同病房的病人端著飯盒回來，跟他說，剛掛完水，好像出去了。

江渺說了謝謝，拿出手機來撥通電話：“你去哪兒了？”

“在花園曬太陽，你下來吧。”

江渺去了花園，遠遠地看見吳瑕一個人坐在長椅上，他裏面穿著病號服，外面罩了一件及膝的羽絨衣，微瞇著眼睛，像在享受冬日難得的暖陽。

從老家回來，吳瑕終於堅持不住去了醫院，他以為的小感冒咳嗽，已經轉成了肺炎。

醫生要求住院，不過他就診那家醫院一時沒有床位，排隊不知道要等久。

江渺知道了，去拜托了鐘期予醫生，吳瑕就轉來鐘醫生的醫院，又等了兩天終於安排上。

不過吳瑕要江渺保密，他生病住院的事，連駱遇川都不能告訴。

走近了，江渺看見吳瑕指間竟然還夾著一支煙。

“你有沒有搞錯，醫院裏還抽煙？你那肺還要不要了？”江渺走過去沒好氣地說。

吳瑕睜開眼睛，舉起手朝他晃了晃：“沒點。”

江渺無語，手揣在兜裏：“走吧，去吃飯。”

吳瑕住院這幾天都是這樣，江渺中午過來陪他吃個飯，晚上再幫他在醫院食堂訂一份盒飯，吳瑕堅持要打錢給他，江渺讓他出院了再一起結。

“你餓嗎？不餓就陪我聊聊，這會兒曬著太陽不太想動。”吳瑕懶懶地笑了下。

江渺看看時間，快十二點，他是不怎麽餓，這會兒又是用餐高峰期，晚一點去也好。

於是他在吳瑕身邊坐下，靠著椅背舒服地抻了抻脖子。

坐了一陣，說讓江渺陪他聊聊的吳瑕卻並不急著說話，他低頭看著指間那支沒點的煙出神，江渺也不催他，默默坐在旁邊陪他出神。

“我這個人啊，從來都名不副實。”又過了好久，吳瑕突然說。

江渺轉頭看看他，靜靜地等他的下文。

吳瑕撚著指間的煙，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淺笑，說：“吳瑕，無瑕，我爸媽大概是希望我能做個完美的人，可惜，沒能如他們所願。我這人其實一身的缺點，明明沒什麽長處，偏偏還心高氣傲，誰都瞧不上，瞧誰都不順眼，大概就是少爺性子小廝的命。”

江渺笑笑：“怎麽了你？沒事說這個。住了幾天院，突然悟了？”

吳瑕也笑了笑：“是啊，我在後悔啊。”

“後悔什麽？”

吳瑕仰頭望了望天，又低下頭，說：“太多了。後悔小時候太淘氣，沒有好好讀書，後悔中學不學好，跟人當小混混，後悔沒再努努力考個好點的大學，要是這些都改過，也許現在什麽都不一樣。”

說完他又陷入沈默中，江渺看著他，若有所思。

一陣微風吹過，江渺縮了縮脖子，吳瑕也攏了攏羽絨衣的衣襟。

江渺心裏斟酌了一會兒，說：“你不讓我把你住院的事告訴學長，是怕他說漏嘴告訴喬銳格嗎？你，真的不想讓他知道？”

吳瑕眼裏似乎有什麽情緒閃過，他看著指間的煙，自嘲地笑了笑，說：“是我想多了，我都住院幾天了，工作也辭了，公寓裏也沒人，他都沒給我打過電話，可能，根本就沒去找過我吧。”

江渺心中嘆氣，他現在也大約知道吳瑕和喬銳格如今是什麽情況，站在朋友的立場，他實在生喬銳格的氣，很想看看要是知道吳瑕生病了，這位少爺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到底會不會心疼。可他又不想讓喬銳格知道，他明白吳瑕要保密是因為什麽原因。

不想用病來博取你的垂憐。就是這麽簡單的，卻又關乎到自尊的原因。

“可是啊，渺渺，人就是很犯賤的，我以為躲開他我就輕松了，開心了，解脫了，可是……一個人躺在病房裏，他一個電話都沒有，我又難受得不行。”

吳瑕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不長的一句話，卻像是生生在他心上撕了一條口子，痛得他說話都顯得艱難。

江渺微怔一下，看著吳瑕清瘦了許多的臉，喉頭發緊，不知怎麽該說些什麽安慰。

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話打開了口子，吳瑕神色間依然透著難過，話卻多了起來。

他說：“所以說人就是很犯賤，明明我自己想躲起來，可又想他能主動發現到我的消失，哪怕只是打個電話，兇巴巴地吼我，你又躲哪兒去了……我大概都會開心得哭。”

江渺張了張嘴，最後只幹巴巴地說：“你……你別這麽說自己，你要不就想想，他有什麽好，只會兇人嗎？”

吳瑕輕笑一聲：“是啊，他那麽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麽邪會喜歡上他，又自戀又霸道又薄情，脾氣還那麽差……我有沒有給你講過，他為我受傷那次，我送他到醫院檢查的事？”

“沒有。”

“就在我們那個縣城的小醫院裏做的檢查，我拿了他的X光片上樓，遠遠看到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長腿肆無忌憚地伸著，姿態瀟灑得不像一個受了傷的人。那時候他手裏也是夾著一支沒點的煙……”

江渺不由得看了看吳瑕指間的煙。

吳瑕輕輕撚了撚煙，說：“渺渺，你喜歡看電影嗎？”

江渺楞了楞，不知他的話題怎麽突然轉了個彎，點點頭說：“喜歡。”

“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一些鏡頭？”

江渺想了想說：“有，比如大話西游，最後在城樓下離開的孫悟空。”

吳瑕點點頭：“星爺的經典。”

他又嘆口氣：“對我來說，在醫院走廊裏一個人坐著的喬銳格，就是我電影裏的經典鏡頭。印在我的腦子裏，時不時就會出現。那會兒我就覺得，自己大概是要完，喜歡上這麽一個人……可我又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試過了，我做不到，江渺，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一個人。”

他突然抿緊嘴，嘴角輕輕抽動，似乎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無法再開口出聲。

江渺擔心地看著他，他聽吳瑕說過他跟喬銳格的故事，可他從來沒聽吳瑕說過在他內心深處這些隱秘的真實的情感，這讓他感到不安。

吳瑕還在沈默著，他低著頭，額前的頭發被微風吹著在眼前晃動，讓江渺一時看不清他眼裏的情緒。

過了好一會兒，吳瑕擡起頭看著江渺，他眼角有些紅，眼睛亮亮的，嘴角甚至彎起一個微笑，江渺卻從他眼裏看出無盡的悲傷。

他說：“我喜歡他，所以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說這話的時候吳瑕並沒有哭，江渺卻心疼得快要落下淚來。

他轉過頭，吸了吸鼻子，伸過手去，輕輕蓋在吳瑕貼著止血貼的手背上。

在花園裏又坐了一陣，江渺和吳瑕出去吃了飯，吃完飯慢慢走回醫院，剛進醫院大門，身後傳來急救車的鳴笛聲。

他們站下來轉身看，一輛急救車鳴著警報呼嘯而來，已經有接到通知的醫生護士跑出去接，急救車在大門外停下，後車廂打開，幾個護士從車裏拉出一具擔架床。

大門口原本就有不少人，急救車時來那些人閃開了，這會兒又有人聚過來想看熱鬧。

擔架床邊上也圍著護士和急救醫，江渺和吳瑕站得遠，只能從人群的縫隙裏看到擔架上那人的一點輪廓，和胸前刺目的血跡。

護士和醫生們推著擔架床匆匆往急救室跑，擔架床的輪子在醫院的地磚上發出讓人心慌的咕嚕嚕的聲響。

護士在喊著“讓讓，快讓讓”，隨車的護士在向醫生快速地報告著傷者的情況，隱約聽到些“撞車……跌落……大腿骨折，肋骨骨折……頭部也受到撞擊……懷疑有內出血……”的只言片語。

擔架床朝著江渺他們站立的方向推來，江渺拉著吳瑕剛往旁邊退了兩步，護士們就推著擔架床從他們身邊擦身而過。

不知磕到了什麽，擔架床顛了一下，歪了方向，護士們趕緊扶穩，床上那名傷者被甩得晃了一下，左手從床邊垂了下來，露出手上一只腕表。

很快有護士將那只左手放回床上扶好，擔架床漸漸遠去。

江渺拉了拉吳瑕：“走吧。”

一拉沒拉動，他看向吳瑕，卻發現吳瑕愕然地看著擔架床遠去的方向，臉色蒼白。

“怎麽了？”江渺擔心地問。

吳瑕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江渺再要問，吳瑕卻突然朝著擔架床遠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